四十八
河水在暗中哗哗流淌,高墙上,黑袍侍卫向守城官兵亮出内府令牌,古苏这些当差的自知惹不起,紧令属下兵甲列阵,以待调遣,还将手头火把提灯匀给黑卫使用。
城头众人只等那宽面汉子发话。
原来此人便是当朝大太监曹公公身边第一侍卫屈卓。
屈卓是中原人士,贫苦乡行出身,今次曹公公在他眼皮底下遇刺,心中压力之巨可想而知。
“屈统领!快看!”一个手执火把的黑袍侍卫突然喊道,他几乎探身而出,满目难以置信。
众人一拥而上聚集过去,屈卓夺过那人手中火头,嗔目伏身向下打量。
河中一个黑点,细看竟是一人一马,浮出水面,正奋力向北岸游去。
“……还没死吗?!”屈卓两眼放光,嘴角狞笑,左右黑卫官甲哄然一声,唏嘘感叹,到底都是行伍中人,明白那纵身一跃,简直和跳楼没有两样,入水那刻便是将身家性命交与老天,闭眼往砖头地上拍!
屈卓再不言语,只将左手一伸。
众人退避,他身后跑上前一个年轻的黑卫,恭敬将一件泛着寒光的巨大银弓递到他手上。
弓柄两头是精雕的狮头扣,狮目宝石镶嵌,劲咬住绷直的精丝弦筋。
年轻黑卫又将怀中火折一掏,点燃箭头。
屈卓定气凝神,沉开弓背,突然仰天一箭。
力猛弓强,银羽淬火直插天穹,在空中炸出一团滋滋作响的金色大花!
光团刺眼,正好照出对岸张莫问人马的身影,这竟是一柄信号弓!
城头上只见对岸东西两侧高草荒头中呼呼冒出一团团火点,火苗迅速变换,化为一字型,两条火线同时向金花所指之处合拢过去!
张莫问在浑急湍流中只觉自己口鼻出血,头晕目眩。他呛了不知多少口浊水,艰难扯住缰绳,同白马一起往岸上猛划。上游不断冲来浮木枯桩,水中情形十分凶险。待人马扑倒在河边烂泥之上,只能庆幸落水时死死抱住大马,又将绳头紧缠手腕。张莫问真想就此睡着,哪知头顶突然一片金光刺射得眼也睁不开,嗖嗖声大作,细细的箭矢从前方草头上左右擦来!
张莫问一个激灵,此时污泥血水滚了满身满脸,他矮伏从草隙抹眼一望,空中滋滋的光团开始散去,黑黑的荒地间,左右前方高高亮起一排晃晃火头,人马杂踏声越来越近!
张莫问回头看马,御瑕竟挣扎着从泥泞中站起,呼呼喘息,张莫问眼中一热,这马啊,跟自己一样倔!
他凝身撑地,却不着急上马,只拿眼再看四野火光,此时空中灿金烟花彻底燃灭,不待城头第二支信羽再出,张莫问突像离弦之箭冲上马背,人马登时紧贴河岸向西飞驰,后猛然转右!这时三面合围的兵马只在西北面还有一个缺角,张莫问之前看准那里便再不犹豫!
古苏城头一片耸动,眼看对岸光火就要死牢之围,围缺正要合上,却见一条黑影倏的窜出,向北地扬长而去!
“妈的!!!——”黑卫中有人再也奈何不住,破口大骂。
屈卓更是胸腔欲炸,可他马上按捺怒火,保持姿态,因他身侧慢慢踱出一个黑袍侍卫,此人站得近不近,远不远,阴阳怪气道:“屈统领,你看这内府增兵都给人耍跑了,你说……这不该……会是什么调虎离山之计吧……”
对岸火把绵延向北追去,屈卓心中焦恼,面上却不肯认输,他刚要开口,身旁那个递上弓箭的年轻侍卫抢先道:“黄大人,这人分明一心寻死,若不是运气太好,怎能走到这里?!”
“小荃!”屈卓喝止道。
“哼!”那姓黄的黑卫受了冲撞,满脸一副你他娘的算什么东西,继而冷眼别处,横眉笑道:“……运气?……哼哼哼哼……”他轻浮长叹一声,骄妄低念:“哎呀,香粉故里,琼脂洲头,谁想这江南……竟是出了这样的人物吗……?”
屈卓不去看他。
现今黑卫内部明争暗斗愈演愈烈,屈卓看不上这些口含金勺出身的公子哥儿,公子哥们也看不上他这个从乡野一路提拔上来的平头统率。
“……此间一事,法会结束后再向曹公公禀报吧。”屈卓不动声色出来打个圆场,将话头调开,毕竟这姓黄的已在内府不少年月,不似那些刚入行的毛头小子容易吓唬打发。
再者,今夜让屈卓焦头烂额的事情难道还嫌少吗?
屈卓仰望天穹。
启明星已然暗淡,木岁星早不知所踪。
“统领,对岸那边……?”侧旁有下属小声请示。
“继续追!”屈卓冷酷令道,挥袍转身,欲向城下走去。
谁想这江南……竟是出了这样的人物吗……
屈卓脑中忽然闪过姓黄的之前这话,不禁回头,又向对岸看了一眼。
午夜。
琉璃塔中灯火全熄。
一位鹤发老者,静静站在安寂的明堂中,仅凭月色,凝看披金世尊大佛。
“……公公,还是早些回去吧……太医一直候着呢,给您老看看……看看伤口吧……”屈卓佩刀半膝跪地,在忽明忽暗中小意劝道。
“唉……”那老者像没听见似的,轻轻叹道:“……见那小丫头明丽可人,竟是想起了早夭的女儿……一时大意呀……”
眼前这座世尊大佛,一条臂膀已被砍开,露出巨大的创口,内中空空荡荡。
“呵呵呵呵……牵动凡心……就是这样的结果吗……?”
“……公公……公公!……都是小的无能!都是小的无能!还好公公……公公宝刀未老,一掌结果了她,不然……不然……”屈卓再也承受不住,扑通跪地,头如捣蒜。
地上一支细小竹笛依旧无人捡起,像在提醒什么,笛尾削尖带血。
就是这支笛子,几个时辰前差点儿/插/进/曹公公的脖子中去。
曹公公终是伤了肩膀,屈卓心知自己凶多吉少,也无处可逃,只待发落,可惜了这么多年一直小心翼翼、勤勤恳恳才换得今天,心中自然千分不愿、万分不甘,但现下跪在这里,跪在曹公公面前,跪在这一片黑里,他忽然对死亡产生由衷的恐惧,这种骇意蚀骨,令他自己也是想像不到。
“……不然,不然小的碎尸万段……千刀万剐!也是不能够赎……赎那千万分之一的……的死罪啊……!”屈卓糊里糊涂勉强将话说完,他从来就是不善言语。
只求个好死吧,他越是这样想,越不禁浑身发抖的厉害。
曹公公回头看他。
这个屈卓啊……还是不懂……
“屈卓……”曹公公摇头道:“你的功夫,在江湖上能排第几啊?……”
屈卓一听,脑中轰然,犹如霹雳,颤声答:“公公笑话……公公笑话……我屈卓在江湖上哪能排上什么名次……人外有人,山外有山,若不是公公看中,将小的提拔上来,我屈卓一介草民哪能有今天!……”
“屈卓!听说你在云极寺外当街杀了一个和尚,可有此事!”曹公公厉声打断他。
屈卓吓得在地上磕得砰砰直响,涕流道:“公公!公公!……小的见公公受伤,心中急切!一心只想赶快捕到刺客!小人鲁莽!小人鲁莽!……”
“你乃我贴身侍卫,我要你们在侧,不是叫你们去杀光天下人!!!”曹公公勃然大怒:“今时今日,要取我性命之人满坑满谷,连天匝地!你杀的过来吗?!这倒是好,绝叫舫樊老七刚刚自尽,却又去把少林寺得罪!嫌要杀我的人还不够多吗?!”
屈卓呆伏地上,一句话也说不出。
“屈卓啊屈卓……当年我提拔于你,将你放在身边,你知道为什么?”曹公公问道。
屈卓哪敢再答,只呜呜流泪,曹公公确实待他不薄,可算他命中唯一贵人,他这人其实木讷,耿直刻板,爱往牛角尖里钻,只有曹公公赏识他,看得起他。
“屈卓……这次回京,不用再跟着我了……”
“……公公……!”屈卓拜泣涕零。
终是主仆一场。
他将佩刀解下。
这口宝刀还是曹公公赏赐给他的,如今能做这刀下鬼,自我了断了去,真也不算亏待。
“皇上身边缺一个人,你去吧。”
“……?!”屈卓刀架在脖颈,没听明白,惊诧抬头。
“你入宫后,时时刻刻、明里暗里,保护好皇上,做他身边一名御前侍卫去吧。”
“公公!我……!”
曹公公背过身去,只道:“你记住,你能献给皇上的,什么都没有,唯有你的忠诚。”
“……是,公公!……谢公公!!!……”屈卓额头渗血,大汗淋漓,仿佛已经死过一遍。
树影沙响。
曹公公看月出月隐,沉声道:“此案到此为止。”
“……公公?”屈卓不懂。
“……绝叫舫诺大的家业,不混进几个有心有意的,咱家倒要防备起来。他们大当家的已经带了樊老七的脑袋前来请罪,至于他们舫间后续如何清理门户,难道还要咱家,还要咱们内府亲自动手吗?!”
“公公教训的是……公公教训的是……”屈卓真心受教。
“云极寺那里,自会有人出面安抚。明日动身回京,只将遇刺之事牢牢封锁,勿要辜负皇上此番心意,劳陛下再去挂心。”
“小人领命!小人领命!全凭公公吩咐,小的一定妥善处理!……”
“嗯……另叫江南十三城外增兵留守几日,震慑一下便可。”
“是,公公!……公公……公公仁慈!”
“蚍蜉如何撼动大树……咳咳!咳咳!……”曹公公突然捂住肩头,摇摇欲坠。
“公公!”屈卓一个箭步,上前扶住。
“唉……算了……”曹公公摆摆手道:“……只要玄以握有天下,盛世必定会来,万世……终将太平……”
他此时竟流露出一种慈祥,而屈卓也下定一种决心。
周遭白茫茫的雾气很重,湿湿冷冷。
清晨时分,天尚未破晓,张莫问骑马从一洼田地中现身,像从一场梦里走出来。他四下打看,不知身在何处。
他下马,只见御瑕身上全是刮伤割伤,忍不住胸口一热,抱住白马的脖颈哭了起来。
奔袭一夜,净是寻野林、田埂、水洼、芦苇、烂涂地中钻……
只能牵着白马继续漫无目的地走,值得哭泣的事情实在太多了。
未几,前面出现一个茶摊儿,破歪歪一披草棚搭在路埂边上,卖茶的老头披一块粗布毛巾,将最后一张方桌搬放好。
老头看见张莫问上前问路,也是吓了一跳,这一人一马像观音庙里闯出的泥塑,十几斤老泥胚子都结成块了。
张莫问见茶摊中已有早行的人在吃着茶,只说自己是商人的儿子,半道遇上强盗,为逃命和商队走散了,想赶紧寻个镇子,给家里捎个话。
那老汉借着天光看看这小伙儿,黑眉黑眼,不卑不亢,心中十分同情,当下给他指了道路。张莫问一听老头口音,猜想自己竟是已经跑到江南北部,徽州交接地这儿来,一时腿都有些发软,这马也实在是跑得太快了些!
千恩万谢告别茶摊,张莫问在乡道上找到老头指点的荒村客栈,客栈中人见张莫问满脸泥血,马瞧着都成滚刀肉了,哪有不信的。
张莫问决定先在这小店缓上一缓,他千叮咛万嘱咐,看着管马厩的孩子将白马小心洗净,自己破衣烂衫坐在一个木盆边,帮着嚼烂草药,给御瑕敷遍伤口。
那孩子看他好笑,人都成什么样了,还来管马么?
折腾半晌,御瑕睡觉去了,张莫问将自己收拾收拾,要了间上房,叫了桌酒菜,进屋假装商人的儿子。
他什么都吃不下,只喝了几口热茶,便栽倒床头,呼呼大睡。
这一睡,差点儿就再爬不起来。
半夜,张莫问发起很高的烧,迷迷糊糊,浑浑噩噩,一身上下火辣辣的烈疼,他翻来覆去无妄挣扎,嗓中干哑如灼,心口如重锤击打,砰砰窒息。
呵呵呵,呵呵呵!……
少女的笑声。
他耳中模糊响起一首悠远悲怆的笛曲,接着是千万军马滚滚驰过疆场,厮喊震天……
三日后,一个年轻人牵马从这座小栈走出,直径向北。
他整个人比刚来时消瘦了大半圈也不止,眸中活泼的光彩尽皆退去。周身的冷峻,已经很难使人联想起这里也曾存在过一个温润不惊的少年。
他也许还应该更加冷漠一些,如此才能真正融入这沧桑而世故的江湖。
十天后,他在中原听到消息,端午那夜,星月主合,江南宝塔,大佛臂断,现上古梵经一十二卷,飞骑入宫,龙颜大悦,乃隆盛万世之象。
抿茶不语,不过金刀斩大佛,这个世界,到底什么才是真,什么又是假呢?
半个月后,北地朔京,阴沉沉的皇都,广袤的宫宇是铁血的颜色。
六月间,风仍是冷的,拥挤的城门外,张莫问最后一次眺望南方。
他自此只有一件使命。
不要害怕……不要害怕……
顺顺弥留之际,在昏迷中喃喃念道。
不要害怕……储玄以是个没有玉玺的皇帝……
张莫问的道理没有那么多。
杀人偿命,他要找到曹公公!
公元1605年,张莫问入京,时代戛然而止的齿轮在那天突然启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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