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42章 今夜无眠
下车的时候,腊月殷勤相接。
借着搭手的工夫,腊月低声询问道:“四爷,没什么事儿吧?”
若萤嘴唇翕动,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低低道:“醉南风与老鸦山果然有勾结。”
腊月倒吸了口冷气:“那他找你——”
“他岂敢承认!”若萤打断了他的话,冷然道,“正因为他自始至终不肯承认,所以我才会说,这个人很聪明。”
也很谨慎。
腊月惴惴道:“这么说,他知道官府的抓捕是四爷你出的点子?是谁告的密?”
若萤面无表情道:“这种事何须告密?醉南风经营是什么?”
而且,她从一开始就没幻想过能瞒过君四。
毕竟,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。
回去的路上,若萤再无多话。
静言自侧面看了她好几眼,眼中的担忧一目了然。
若萤便转过脸来,微笑着问他怎么了?
“我没事儿的。有腊月和时敏须臾不离,不会有什么事儿的。你只须照顾好未来的嫂子就对了。啊,看我这记性,又说错话了……”
她轻拍额头,一副不胜懊恼的模样。
静言微微抿唇,心下有几分着恼。
今晚的她太反常了,不停地口误、不停地自责道歉,全然无复素日里的冷静与沉着。
这很不对劲。
尽管她什么都不说——正因为什么都不说,他才会如此焦灼不安、如此地憋闷心痛。
“若萤。”
行至一团昏暗里的时候,静言忽然唤了一声,并伸手搭上她的肩头。
“别动,这儿有只小蚱蜢。”
他温润清和的声音听上去跟平时没什么两样,因此,并未引起其他人的关注。
就连若萤,也信以为真了。
但等他走到近前时,才听到他在耳边低低问:“怎么了,若萤?”
简短的几个字,却蕴含着只有彼此才能感受得出的执拗与威严。
他也是有脾气的,不是瞎子、也不是傻子。
他的意思很明白:他已经瞧出她的异常了。
如果她执意不肯说,那就表示从此以后,她将不再信任他、依赖他。
然则下一步就应该是反目决裂、分道扬镳了,是么?
他的话中不无威胁,这在她的记忆中,是极其罕见的。
若萤此刻的心情,很难用喜悦或者是难过来形容。对他的期望与失望,几乎同时存在。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恶劣想法开始在心里作怪。
“静言,怎么了?”她不答反问,以微微上扬的嘴角、彰示出她此刻的愉悦,“我还想问你了,静言你怎么了?想要我说什么吗?”
说什么?
如果当真了解她,就该知道,她并不习惯于向任何人倾诉心曲。任何人想要从她口中听到求助的话,那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。
她欣赏坚强的人,并且,也会让自己一直保持住百折不挠的形象,成为后世仰望的标榜。
肩头的把握紧了一紧。
静言的声音越发地低沉了:“是母亲的意思,天气闷热,让表姐一起出来走走、透透气……”
“哦。”若萤当即表现出了理解,“确实!这么个闷法,迟早要闷出一场大雨来。”
她怎会不理解柳杜氏的心意?以前的话,少男少女之间诸多大防,到底不便同进同出。
可而今不同了,名分既已定下,天崩地裂都无法改变的事实会让禁忌变成理所应当、让挑剔苛刻变成期盼与祝福。
只要老实遵从约定俗成的规矩礼法,就能保得一世太平安详。
从这一点来说,世人没有错,错的是妄生贪念的她。
婆婆体恤儿媳,让出来看看热闹,这是人之常情。不管是否能够接受,这个道理她没有办法让自己罔顾、甚至是说“不”。
她不允许自己故作不懂、无理取闹。
而让静言左右为难,又非她所愿。
因此,除了一记安抚性的微笑,她别无选择。
静言定定地看着她,无可置辩却又万分压抑。良久,他似是下定了决心般,对她耳语道:“你若是不喜欢……”
“只要是静言喜欢的,我都喜欢。”
不等他说完,就被她打断了。
相较于他的迟疑,她的态度却无比地坚定,像是矗立在心里的一座丰碑。
“承认不等于喜欢,喜欢也不等于正确。我不是小气鬼,静言你在想些什么呢?依依表姐姐有什么好,也许我不清楚,但有一点却是明明白白的。有她陪侍在令堂身边,时刻看顾着冷暖饮食,保得令堂康泰舒心,静言你这为人之子的才能心无旁骛地游学四方。若无星伴,何来月华?花开虽艳,绿叶相衬。难道不是这个道理吗?”
肩上的手颤了一下,慢慢地、慢慢地抽走了那份沉甸甸的温暖。
若萤仿佛看到了他心里的苦涩氤氲。
这一刻,她有些讨厌自己的牙尖嘴利。
天底下的人,谁都可以欺负,唯独静言不能啊。
他不傻也不笨,他敏感又细腻,而她的话就像是狂风暴雨,那将会在他如花园一般祥和美好的心底,制造出怎样的一片狼藉!
从这一点来说,她做人委实有些不厚道。
她暗中叹口气,捉住他后退的一只手,软语相慰:“腊月没有说错,这一阵子我确实有点欢喜。你知道原因的。说白了,这也许就是轻浮。人一轻浮,就会言不由衷。这当中若是说错了话,你不要往心里去。我希望静言过得开心、就像是静言希望我好一样。这一点,我从不曾怀疑过,也不会动摇。”
“嗯。”
他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揉搓着手指,没有抵触之意、却也没有顺从之感。
她知道,他仍旧心存怨怼。尽管面上淡淡的很正常,心里头却有一丝期冀,希望她能够给予更多的诚意与安抚。
再多、就该让表姑娘睡不着觉了。
她用另一只手轻抚在他胸前,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催促他:“早些回去歇着吧。明天一早就得出发,晚了,顶着大太阳赶路实在是遭罪。再拖延下去,黄师傅急得嘴上又该起燎泡了。今年的蚊香都还没有开工,到时候,怕是难的偷得浮生半日闲。”
静言略显慌乱地捉住她的手,紧紧抟在手心里:“你也不要熬夜,对眼睛不好。”
“不怕,我有眼镜呢。”
“那个太沉了,戴得时间太久,会压塌鼻梁的。那也算是一种破相。”
“是,破相的话,这辈子的命运都会跟着改变。”
若萤抽回自己的手,微笑着看向一旁的郑依依:“成亲的日子定下来的话,记得告诉我。我也好提早给你准备贺礼。”
静言默了一下,轻声道了声“好”。
转身之际,依稀听到身后飘来一声叹息。
他不由得为之心神一颤,却又疑心是自己听差了,那只不过是夜风吹过的声响。
他有所不甘地回过头去,却见若萤已经在众人的簇拥下渐行渐远。
他不知道这一刻的自己,究竟因何失落。在他和她之间的那段路程,仿佛有千万里之遥。
这种错觉令他莫名地惶惑、悲伤。
也许,他只是想要她的一记回眸,哪怕是最无心的回头也足以填满他空落落的心怀。
可是没有。
她走得是那么的潇洒,就如同舍弃自己的真实身份。
她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地轻快,一如夜里悠然绽放的昙花。
“我有点饿了……”若萤紧了紧朴时敏的手,“时敏要不要吃东西?上次带你去吃的那家的烤肉还记得吗?这会儿应该刚刚出摊。”
“去去去!谢谢四爷带小的们开荤!”
朴时敏猛点头的时候,腊月和北斗早就一哄而起了。
“四爷,小的们能要一壶酒不?”
腊月得陇望蜀。
“外头的酒不好。”若萤道,“我记得姨妈这次不是送了两瓶葡萄酒吗?你们俩要是不嫌麻烦,家去取了来,咱们开一瓶尝尝新鲜。”
“不麻烦、不麻烦!”腊月忙不迭答应着,转而叮嘱北斗,“好生照看着四爷,我去去就来!”
北斗拍着胸脯,豪气干云:“你放一百二十个心!倒是你,慢着点儿,小心绊倒了打破酒瓶、祭了天地。”
“不消你说。那么金贵的好东西,能磕掉我牙、也不能毁了好酒。”
……
蝠园。
靠在罗汉床上的朱昭葵手握一卷游记,神情专注却迟迟不翻一页。
当此灯昏人定之时,外间的些微动静也能听得一清二楚。
脚步簌簌,朱诚裹着一身的花木清香进来禀报说,东方十五回来了。
朱昭葵眉头微蹙:“这么晚?出了什么事么?”
朱诚讪讪道:“没什么事儿。四郎领着朴公子几个出去吃烤肉,又喝了酒,听邻桌的人吹牛吹了大半日。四郎喝醉了,是腊月背回袁家的。一直等他们安全进了家门,东方才回来。”
“无缘无故的吃什么酒!”
而且还吃醉了。
上次她扮回女装从他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了,没能捞着瞧见她的真容,这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怀。这会儿又喝醉了,不知道又是怎样的一番旖旎景象?
可惜他又错过了。
说不懊恼是骗人。
朱诚就有几分闪烁。
朱昭葵原本就有气,看他这个模样,便恨不能一脚踹过去:“胆子肥了是不是?敢背着爷作怪了是不是?”
想着伸头是一刀、缩头也是一刀,朱诚索性横下心来:“东方说,柳公子今晚去找四郎了。那位表姑娘也在。几个人一起出的门,逛了会儿大街,然后……然后就遇上了醉南风的君四……”
床上的人陡然绷紧了身体:“然后呢?”
朱诚吞吞吐吐道:“四郎受邀上了马车,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。至于车里面说了些什么,东方当时离得远,并不清楚。”
“她的脸色可好?”
朱诚想了想,不太敢确定:“应该还好吧?看不出个所以然来……东方也没说,估计没什么事儿。”
朱昭葵沉默了片刻,幽幽道:“她就是那个脾气,就算心里头天崩地裂,外头也看不出来。”
“依小的之见,爷大可不必担心。大庭广众之下,谅那君四也不敢怎的。有道是今时不同往日,四郎而今也是有身份的人了。真要是出个意外,不光学里会重视,就是官府,也得正儿八经地派人来调查。再说了,那个君四不是安平府的人吗?兴许是侯爷有事儿要交代给四郎。”
说着,他悄悄抬起头,朝上瞟了一眼。
本来是个小动作,不料却正好给逮了个正着。
朱昭葵便骂了句“混帐东西”:“你胆子真是够大了,连主子的心思都敢妄加揣度,接下来是不是就该揭竿起义了?”
朱诚娴熟地跪下去,连呼不敢:“爷您可真冤枉死小的了。小的只是在想,侯爷总是有事没事地找咱们的晦气,这次,安平府又帮了四郎一个大忙,万一四郎给笼络过去,以后帮着出谋划策为难咱们,可怎么是好?爷还是多个心眼,提早防范着点儿吧……”
“她不是那种人。”
回答相当坚定,但眉宇之间却隐约笼着一层忧郁。
即便有一天她倒戈相向,想必也是因为他哪里做的不好。真到了那一步,他会怎么做?惟有认命罢了。
“那个腊月,你觉得如何?”
他想碰她一下都很难,可那个野小子却可以名正言顺地背着她,这事儿越寻思越不是滋味。
朱诚想了一下,实事求是地回答道:“眼贼、心思活,不够义气,但也不是小人。有脑子、肯上进,看着不起眼,好像有他没他都无所谓,其实不然,什么事儿少了他,就不成。逢人先笑,客气得像是在做戏,但是又叫人说不出个‘不’字来。看谁都是他的大爷大娘,其实跟谁都别着个心眼儿。说是脑袋灵活,却又是个死心眼儿,就只认得四郎一个。要说做奴婢,大概就该是他这个样儿的吧?”
“忠心么……”朱昭葵喃喃着,“这倒是他的长处。”
话音未落,忽然看到朱诚自怀里掏出一本手札,又从中拈出一物来。
“这是腊月给的,说是四郎新做的名刺。”
朱昭葵接过来,漫然地扫了一眼,忽然整个人就像是暑天吃了冰一般,精神为之一振。
见他眉眼飞扬、喜形于色,朱诚连叫了两声“爷”都未能得到回应。
朱诚不由得十分纳闷,不明白自家主子到底在想些什么?不就是张纸吗?有什么好瞧的?至于看得眼珠子都不转了么?
要不说,钟四郎是个邪门的家伙。凡事只要跟她沾上边,总能让自家主子一反常态。
幸好她鱼目混珠做了儒生,也算是斩断了主子的某种念想。不然的话,保不准哪天她就要变成此间的半个主人。
以她的脾性,恐怕不会甘心伏低做小。但要想撼动世子妃的地位,免不了就要将这世子府变成演武厅、修罗场。
而梁府的千金又岂是个省油的灯?别说一介平民之女,就连阮氏那种娇贵的出身,还是王爷王妃特别关照的人呢,一旦屈居于世子妃之下,还不是说给收拾、就给收拾?
世子爷又能怎样?即便再疼爱,为了阖宅安宁、为了不让外人看笑话,还不是睁一只眼、闭一只眼,一再地做出让步?
世人都爱慕此间的富贵荣华,又有几人知晓这当中的矛盾与难过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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