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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11章 老少同堂


后院为正院三进,两侧有大小院落五个。虽然没有前院那么大气,但雅趣十足。

        南书房、北客堂、东佛堂、西穿廊,处处有景、处处皆画,与房屋的栏额、雀替、耍头等饰物上的琴棋书画的雕工一起,构成了诗情画意,耐人寻味。

        若萤此刻所处的位置,就是北客堂。

        正对她前方的花梨木方桌旁的太师椅里,端坐着一位须发斑白的儒冠老者。穿着普普通通的青色团花道袍,寻常的双梁黑面重脸鞋。

        明明是很寻常的衣着,穿在他的身上,却有着说不出的舒服儒雅。

        就如同杂树野草之中的一株婆娑桂树,气质卓然、香满乾坤,不语自高远。

        其举手投足间,每个细微动作,都似乎能够入诗入画有着不平凡出处的典故。

        似曾相识,却又如隔世一般恍惚。

        就像是年迈的人,透过镜子里的自己,苦苦追寻着孩提时代的音容笑貌。

        那种感觉,既温馨、又伤感,更多的是恋恋不舍,却又无可奈何。

        熟悉,却触碰不到。分明属于自己,却又没有任何的证据能够证明这一切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一刻,若萤不胜落寞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一刻,她想起了很多人,关于已逝的、健在的,很多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份似曾相识的感觉,是已逝的外祖母留给母亲的记忆,然后,又由母亲将其化作日常的点点滴滴,传承给了她和她的姊妹们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些小动作、那些言语举止,都已经打上了一个家族的特有的烙印。如同血脉之中流淌的血液,被有意无意地铭记着、承袭着、恪守着……

        那位声名被世人早已遗忘的外祖母,从来没有走出过她的心。而她也相信,眼前的这位老人,应该也还记得曾经美好的手足情深,已逝的那个人在他的心里,应该也是不死不老青春永驻的模样。

        活在心里的,才是天长地久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公子,这位就是我们家老太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边上的老仆和声地提醒道。

        若萤略一颔首,再往前几步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个位置,能够连对方的眉毛动静都能看清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自后掀下幂篱,撩起直裰下摆,忽然跪在了地毯上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一跪委实有些隆重得出人意料,两边的奴仆不约而同地吸了口气。

        但也仅仅是吃了一惊,旋即,大家的目光就变得释然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以若萤这样的年纪,论辈分的话,在严老面前,那是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的。凡事,只管应承着就对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小辈拜见尊长,行跪拜大礼那是无可厚非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如此,方能体现出对于主人家的尊重。

        从这点来讲,这孩子虽然来得鲁莽,但举止倒也并不荒唐。这一跪,倒是给自己减轻了许多不是,收获了诸多的好感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看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上首的老人忽然开了腔。

        听不出什么特别温暖或者是亲近的意味。相信就算是鲁王亲自到场,也难得换得他更多笑容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就是特色,是这位大儒的本色风采。

        骄傲不可恶,本钱足够就可以。

        刚一落座,马上就有热茶点心奉上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走了一路,若萤早就口干舌燥了,当下也不客气,端起茶盏来细细品尝。

        母亲有句话真是说对了:这些大家主里的一根草、一口水,都是好的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待客的茶,更是寻常百姓家一辈子可能都享受不到的上品。

        吃了两口茶,若萤这才留意到手上的杯盏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空阶柏子落,饥鸟入门来。千尺危岩下,梅花几树开。天目茶配天目盏,个中真味,别处怕很难品得到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老者吃茶的动作忽地就是一滞。

        而近旁那名忠仆的眼睛,明显地就是一亮:“公子好眼力!”

        这句话,还真不是讨好。

        一般人吃到好茶,除非是茶道高人,否则,一般都很难准确地道出茶的出处。

        再说这天目盏,在这个家里,也只有老太爷习惯使用。老爷夫人那边,虽然知道这茶盏的来历,却总嫌它灰不溜丢不起眼,比不得那些官哥青花赏心悦目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套茶具,还是老太爷的一个学生当年赴京就任时,打南边带来的。

        说白了,这家里的下人们,认得这套茶具的也不过就他们几个身边人罢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是这位小公子却一眼就认出来了,还念了那样一首诗,倒是跟老太爷当年初次看到这套茶具的时候,所念叨的差不多呢。

        这茶盏最早是和尚们用的,拿来配禅诗,那是再恰当不过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冲着这句品鉴,说是鲁王府来的,再无疑问。

        大概也只有鲁王府那种地方,才会教养出这等不凡的见识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老仆满面欣赏。

        若萤冲他微微点头,态度温婉,一如旧识。

        严老先生却不动声色,置若罔闻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不吭声,也许是出于习惯,也许是出于轻视。但不管是哪一种,这都不是若萤想要的氛围。

        想起尚未作自我介绍,若萤悠悠道:“晚辈姓钟,暮鼓晨钟的钟,名若萤,尚无表字。因在家中排行第四,所以大家都习惯以‘四郎’相呼。还有个诨号,说出来怕有污老先生视听,是坊间以讹传讹的叫法,叫‘拼命四郎’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严老先生依然没什么反应。

        倒是那名老仆,担心冷了场子,自旁跟了一句:“‘拼命四郎’?这么说,公子就是那个鼎鼎有名的钟四郎?”

        若萤笑道:“老伯谬赞,严老先生尊下,‘鼎鼎有名’四个字,晚辈受之有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愧、不愧。公子这个年纪,已经很难得很难得了。公子要读书科举,这可是正经行事,我们这些做奴仆的,都觉得公子是个有出息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身为男儿,光宗耀祖、拯时济世,理所当然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四郎的话,应该没问题的。我们清哥儿的好朋友,差不到哪里去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过是三人行,择其善者而从之,其不善者而改之罢了。长久以来,承蒙陈兄多方关照,实在是言语难表在下的感激之情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老奴连连摆手:“四郎客气了。正是因为有四郎和李家二郎这样的朋友,我们家清哥儿的脾气比以前可是好多了。以前哪,见谁也没个话儿,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。现在,好多了,也知道生气上火了,高兴了,也知道给你个笑模样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人都是会变的。”若萤含笑道,“每个人一生中,总要经历几个相似的阶段。在这些时期,多多少少都有些古怪,会让家人生气、让父母操心,弄的不好,还有可能因为不天高地厚,作下大业,甚至是给自己造成伤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老奴兴趣满满地点点头:“听四郎这么一说,好像是呢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从“小公子”到“四郎”,拉近的不是一点半点距离。不管是对方有意的、还是无意的,若萤都不打算放弃这个机会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最初是幼儿时期,就是刚学会走路说话的那段时间。不听话,说往东、偏要往西。不能好好地跟别的小娃娃相处,还动不动会伸手打人。摊上这样的孩子,父母得经常跟人赔礼道歉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确实!”老奴深有同感地频频点头,“老奴小时候,也曾这么着过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然后,就是老话常说的‘八岁九岁,猪狗都嫌’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次,不光是老奴,边上奉茶伺候盥洗的几个下人也不由得点头附和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再有一段时期,大概就是少年时候了。不再需要爹娘寸步不离地守着,自己能跑能跳,能够自由地结交外头的朋友。胆子也肥了,想法也多了,甚至敢于逃学、打架,半夜爬墙出去鬼混,而且还能做到神不知、鬼不觉。在这三段逆反期中,这个时候,是最容易出事,也是最危险的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正是、正是!”不等她说完,老奴轻轻拊掌称是,不胜感慨道,“果然是四郎,一开口,见地就跟别人不同。这些事儿,没有一定年纪的人,不会明白。冲这一点来说,四郎应该是个懂事孝顺的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若萤谦逊道:“老伯这话,当真过奖了。对于家父母来说,现下我做的这些事儿,怕就是不小的麻烦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所以,父母那边靠不上了,便只好来寻求严老先生的帮助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没说出这句话,但是客堂里的人全都听明白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严老先生此次来济南,大概能住几天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她并不因为主人家的不理不睬而讪讪。事实上,她已经看出来了,这位老奴跟严老先生的关系,就如同姜汁之与小侯爷、朱诚之与王世子。

        位虽卑,但言语行动却直接代表着主子的意旨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跟老奴的对话,严老先生全都听在了耳朵里,这跟她直接与严老先生对话,并无太大差别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反正近期并没有启程的打算。”老奴有问必答,“天太热,路上尘土飞扬的,多有不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夏天的话,泉城应该是要比曲阜那边凉快些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若萤的口吻,俨然就是在唠家常的感觉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四郎知道我们那边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知道一点儿。鲁城中有阜,委曲长七、八里,故名曲阜,是炎帝神农氏营都聚居的‘大庭氏之墟’,商代奄国的国都。有机会的话,真想去看一看,看看孔府、孔林和孔庙、颜庙。给家里捎点那边的香稻、果旦杏,再给兄弟带块尼山砚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老奴便笑眯了眼:“这哪里是知道一点?四郎对我们曲阜,简直就是了如指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是自然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因为有心,才会留意。

        若萤笑着摇摇头:“但愿老伯不会嫌我话多。想来,这大概就是所谓的‘一见如故’吧?平日里,我娘总说我是‘一锥子扎不出一滴血来’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说的好好的她,忽然把目光转向了上首:“严老先生会不会觉得晚辈很罗嗦?”

        转折很突兀,话锋很锐利。

        令人悚然一惊却无法回避。

        可不是呢,话都说了半天,还不够亲热近乎?

        严老先生的态度,难道不是一个大写的“默许”?

        当众人悬着一颗心不知该怎么应对的时候,严老先生的回答则显得分外平淡:“无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就这么简简单单两个字。

        若萤却知道,她成功地叩开了一扇大门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跟老奴的对话不管如何天花乱坠甚至是亲密无间,都只是一块敲门砖。

        假如严老先生自始至终不发一言,或者是装聋作哑丢给她一个昏昏欲睡的姿态,那么,她此行势必只有铩羽而归这一条路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,对此,她对于自己的此行胸有成竹。

        很久之前,她就预计好了今天的这场会面。会面将会呈现出怎样的局面、将会朝着何种方向发展,甚至与会面过程中,该说什么,她都已经再三斟酌过。

        最好的方式,莫过于“杯酒释兵权”,你好我好大家好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拼命四郎”这一称呼太野蛮,拿来对付一个老人家,且不说上得了上不了大雅之堂,到底是有失厚道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过还好,严老先生终于接上腔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晚辈对严老,可是景仰已久。说句心里话,不怕老先生耻笑。早在几年前,晚辈就立志将来要做像严老先生这样的风标人物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静静地望着上首的人,神情庄重、词意恳切,叫人动容。

        是真的动容。

        严老先生的眼皮子忽然莫名地快速跳了几下。

        不是他年纪大了,耳朵出现了故障,刚刚,他真真切切地听到了“几年前”这三个字。

        四郎而今才多大岁数?十二?十三?

        几年前又是指的哪年呢?三年前?四年前?

        不过才七八岁的孩子,能听说多少事儿、懂得多少大道理?

        听说这孩子也就是这两三年才冒出苗头来,以往,都只是个“往前是农田,转身是炕沿”的乡野小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听说,这孩子连个启蒙老师都没有,更不曾正经地上过一天学堂。

        就是这么一个小人儿,他是从哪里知道的关于曲阜严家的事情的?又是如何知道他严以行的人品行事的呢?

        从女婿和外孙口中,他多少听闻了一些关于这个孩子的事迹。都说这是个不寻常的,是渊底的潜龙、池中的锦鲤。

        是不是“天才”,没有亲眼见过、亲耳听过,他不予置评。但是,他很明白一点:能够让两代人齐口称道的,就算没有高深的学问,怕也是个极其善于察言观色、见风使舵的人精。

        凡是这种人中泥鳅,大多非奸即刁、呈于面相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打心底厌恶这种人,因此,也从来没有过想要见上一见的念头。

        李府也好,陈府也好,甚至是安平府、王府……

        他相信,钟四郎想要的无非就是荣华富贵。为了达成这一目的,所以才会使出浑身解数、想方设法跟这些高户名门攀关系、套近乎,并借尽可能地取悦他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如此行径,与小人何异?

        因此,即便是那块货真价实的、出自王府的木牌呈到眼前,即便钟四郎坐到了跟前,他都打算不予理会的。

        不是会看人脸色吗?那好,只要他不假以颜色,相信对方定会知难而退吧?

        这是他起初的打算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是,这一计划却随着对方的出现,逐渐产生了动摇。

        这跟他想的很不一样。

        看不出丝毫奸诈的模样,听不出任何油滑的意味。举手投足,不卑不亢、落落大方,一如事先操练过数百上千遍。

        形容谈不上出色出奇,却能瞬间攫住他人的注意与心思。

        一个孩子,独自行走在丛林中,身边尽是虎狼眈眈,非但不畏不怯,反而从容自若,这一反应,本身就很特别吧?

        不,确切说,是诡异。

        很难具体地描述这个人,因为他所给出的讯息太多、太碎、太复杂。

        就好比从撒了一地的黄豆绿豆红豆扁豆中,筛选出一颗伪装极好的珍珠一般。

        明明他人就在眼前,一举一动都历历在目,但是却给人一种雾里看花自荣谢的距离感。

        明明说是为你而来,却又不是你能羁绊挽留的风物。

        温和如春风,太容易叫人忽略;凉凉如林雾,却道不出那份冷漠与疏离。

        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怀疑自己、胡乱揣摩。

        就像他,本来决定好来个不闻不问的,最后,却还是不知不觉地竖起了耳朵去听,并且还不由自主地对他的询问作出了回应。

        这让他很觉得不可思议。

        冲着这一点来说,这孩子倒像是一块没有生气的磁石,随心而往,却能吸引沿途无数的铁屑锈钉。

        孩子的天真、孩子的无赖、孩子的变幻无常、孩子的胆大率直,悉数体现在了这个少年的身上。

        而这一切,都只是一种表象。就如同那顶扎眼的幂篱所遮掩的真容,这一层惑人的、烟雾般的表象之下,当是叫人不可小觑的深沉世故。

        PS:名词解释

        1、天目茶:明代开始废团茶兴散茶,蒸青和炒青的散芽茶渐多。据顾元庆《茶谱》(1541年)、屠隆《茶笺》(1590年前后)和许次纤《茶疏》(1597年)等记载,明代名茶计有50余种。

        天目茶早在唐朝就闻名于世,皎然曾赞其:“头茶之香者,远胜龙井”。

        到明朝,天目山茶被选为贡品。屠隆把天目茶与虎丘、天池、阳羡、六安、龙井同列为佳茗。这一时期是天目茶最受推崇的时期。

        2、天目盏:茶道中使用的茶碗,最早是从天目山寺院中传去的,名曰天目盏。

        据《西天目山志》载:“天目盏又名天目木叶盏,是天目山寺院中招待贵宾的茶具”。

        日本平凡社的《世界百科大辞典》:“天目为黑色及柿色铁质釉彩陶瓷茶碗的统称。镰仓时代建久三年(1192)至元弘三年(1333)的141间,到中国宋朝的禅僧归国时带回,始传至日本。此类茶碗系禅僧修行也-中国浙江省天目山寺院日常使用,故称‘天目’……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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