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第2章
黄泉很长,鬼界很大,等着投胎的鬼很多。
有些鬼没有资格投胎,比如恶人死后被阎王审判,下地狱去了。
有些鬼不想去投胎,生前执念太深,就徘徊在奈何桥边。
还有一些鬼,有功德,没执念,但也没去投胎。他们能留鬼界,办个鬼户,用冥币压胜钱置办一处房产,像生前一样作息过日子。厉害一些的,还能在阎王那儿领个一官半职,当个小鬼差。
鬼界有三大城,四谛城、八苦城、十二因缘城。四谛多鬼仙,八苦多修罗,十二因缘城中与人世相似,最是安居乐业。
这日鬼差带了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鬼魂穿行在十二因缘城中,老翁塞了几张压胜钱过去,笑眯眯:“差大人,我亡妻过世三十九年了,能不能帮我查查她有没有去投胎?”
鬼差死白的脸,没有表情,默默收了钱。“你是新鬼,先去司阴监登记。”
司阴监像个人间的当铺,后面的掌事坐在高台上,是个黑衣年轻女子,白面红唇鸳鸯眼,声音尖细慵懒:“姓甚名谁,家住何处?”
“裴安,京畿人。”
掌事开始翻簿子,又问鬼差:“几时断气的?”
鬼差:“九月初九午时整,享年六十九。”
掌事抬眼看裴安,老裴安眨眨眼睛慈祥微笑。
掌事:“跟我来。”
鬼差推了裴安一把,裴安直接穿墙而过。这时他才看到黑衣女子身后有九尾。女子睨了一眼,示意他跟上。把他带进一间小黑屋。那屋子里仿佛没有边际,尽是黑暗。中间摆了张太师椅,女子让裴安坐。
他哆嗦着腿坐下,有点紧张。
“九尾大人,这是要做什么?”
“追溯你平生,计算你去留。”
“我还不想去投胎,能不能先让我找个人!”
“不急,重阳午时阳气最重之时也能死的人,地府会满足你一个愿望。”
乐正花正趁着夜色,在某个山林中收了一堆野兔子山鸡狐狸的残魂,估摸着能去归魂监换三两压胜钱。再加上个月存的九十七两,刚好够给她那个当鬼差的相公陆亦休去鬼市买把好一点水云剑防身。
她背着一麻袋胡乱窜动的残魂回到十二因缘城的小院子,小院的门虚掩着,乐正花发现家里来了外人,有些意外。作为一只鬼,她灵体没有重量,可下意识放轻了脚步。闪进院门,入目就看到了司阴监九尾大人的那几条毛茸茸的尾巴。
然后九尾大人旁边站着个老头。
陆亦休正面向着门,第一个看到乐正花。
此时,陆亦休常年不咸不淡的面瘫脸居然有了表情,乐正花惊讶,那表情好像是在说:“我有点生气了!”
乐正花眨眨眼睛,也不言传,只靠眼神无声意会过去:“家里有麻烦?”
陆亦休便把目光落在九尾大人身边这个老头子上,麻烦在此。
这两人眉来眼去只是片刻刹那之间的电光火石,但院中来客显然看出了陆亦休的小动作,纷纷转头。
九尾勾唇,笑得有些邪气:“乐正花,你回来的正好。”
乐正花的目光并没有落在九尾身上,而是定定看着九尾旁边的老头裴安。见到这个老头子正脸的顷刻时,乐正花的脸色有三分惊讶三分不安三分尴尬外加一分嫌弃,唯独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。
老裴安笑眯眯瞅着乐正花。
那是他一贯的表情,贱兮兮里透着精明,精明里又流露一丝天大地大我最大的霸气,哪怕时光抽干了他的容光,只要看到裴安的笑,乐正花便能认出面前这个老头就是当年权倾朝野的滕王爷。
“你怎么来了?”乐正花私以为此时自己的声音和自己的身板一样有点单薄有点飘。
裴安光笑,“自然是终于死了。”
九尾道:“乐正花,这是你生前第二任丈夫吧?”
乐正花眉角抽搐,她没答,只看着陆亦休,眼神里有点可怜兮兮。陆亦休双臂抱胸,神色变幻莫测,他懂乐正花眼里的意思,乐正花是想让他出马,显然眼前这状况她解决不了。
老裴安把乐正花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,他不笑了。裴安与她在一起时,鲜少见她对他露出过这种依赖,这种……一个女人对男人的依赖。裴安认识的乐正花,无论多困苦的境地,总是挺直腰板坚强独立地走下去。
他的声音苍老里还透着年轻时候的吊儿郎当,能听出压抑了一股怒火:“怎么?敢嫁不敢承认?哦,我认识你的时候,你就是个寡妇,莫非你从没对眼前这位提过我?”
乐正花瞪他。
“红花有说起过你。”陆亦休语气平静,有种正房见到小妾的高冷和大气。
“可惜了,阿花和我在一起那么多年都没提过你的事情。”裴安外表是个老头,说出来的话幼稚无比,分明实在和人赌气。“不过没关系,以后同在一个屋檐下,彼此慢慢了解也来得及。”
他一贯不要脸。
乐正花扭头问九尾大人:“大人,你为何不送此人去排队投胎?生前事,生前了,现如今都尘归尘土归土,我与此人已经没有关系。”
活人是血肉之躯,必然有亲缘关系,还会有爱人、朋友、仇人,但死亡之后,魂魄脱离肉身,那生前的统统做不得数,毕竟还有轮回。
在鬼界只认一种关系,便是同穴关系。如果你与他人是合葬,那在重新投胎之前,司阴监的鬼籍上,保留这些人生前的关系。最常见的是夫妻,葬在祖坟里拜见老祖宗的也大有鬼在。另有一些厉害的人物下葬要奴仆陪葬,来了鬼界也依旧能驱使这些奴仆。
九尾摊手,回答:“我会带他来,自然是你们还有关系。”
裴安在心里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,多亏他机智,临死前反复叮嘱亲信一定要和乐正花合葬,三个人挤在一个小小的坟包里,墓碑上也多刻了一行字。
乐正花有片刻惊呆,想不通为什么九尾大人说他们还有关系,不是只有死同穴才算……尔后乐正花不可置信,这个人竟然……
“裴安你丫儿死变态!臭不要脸!小人!”
不出半天功夫,十二因缘城喜乐坊的鬼邻居们都传开啦,天大的八卦啊!堪称喜乐坊间模范鬼夫妻的陆郎和花娘子几十年的感情出问题啦,因为——花娘子多出一个老相公寻到鬼界来了啊!
“什么,花娘子除了陆郎君,连公狗都不看一眼,居然还有个相公?!”
“九尾大人亲自领来的,七老八十的新鬼,岂会有假!”
“走走走,快去看看热闹。”
乐正花家门口飘了一圈鬼,死白的面孔,幽幽的鬼光,还有零星几个欠收拾的鬼,飘在那儿怪吓人,被削了半个脑袋的、缺胳膊断腿的、肚子抛开肚肠外翻的……鬼群众们都不用费力爬墙,轻轻一飘就在半空,一目了然。
乐正花在喜乐坊住了几十年,基本没与鬼红过脸,总和和气气,乐于助鬼,邻里关系和睦。今次心情实在不佳,环视一周,手里一把纸簸箕咂飞到门上,怒吼:“都!别!看!了!”怕众鬼不走,还掏出了一张鬼符,她专门用来收孤魂野鬼去归魂监卖钱,打在正经鬼身上也挺疼。
看热闹的一哄而散。
乐正花又拿了扫帚往裴安身上扫,这都是凡间烧到地下来的纸制品,扫过去居然能扫到魂魄,裴安被她一打,一把老骨头颤颤巍巍,看上去随时都能散架。
某人哀嚎:“你这样虐待老人家是不对的!”
乐正花笑了,几十年不见,裴安不要脸的本事和他的年纪一样渐长。“我当时同你说过只陪你到死,死后我要和先夫葬在一起,我以为我表达得很清楚了。裴安,我同你从来没有夫妻的名分,不过是还你恩情。你怎么现在跑来阴魂不散?”
“我答应将你埋在这短命鬼一起,可有食言?你又没规定我死后埋哪儿,我爱埋哪里就埋哪里。”裴安被乐正花追着赶,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赖着不走。
“裴安,你,你不可理喻!”乐正花气得眼睛都有些红,背后涌现一阵黑漆漆的煞气。
陆亦休立即过去拉住乐正花,要是她今日被这臭老头气得化成厉鬼,可又是一桩鬼界的奇闻异事。
陆亦休性子沉稳,裴安言语中对他诸多挑衅也不见陆亦休有反应,人家压根看不上这种手段。陆亦休安慰:“既然不肯走,就先留他住下吧。”
“可他——!”
陆亦休微微摇头,给了乐正花一个“来日方长”的眼神。
来日方长,我会想办法把他送走。
乐正花眉头皱得极深,回了个眼神:你不知道他这个人,万一他使坏害你!
相信我。陆亦休伸手按在乐正花的额间,想让她不要皱眉头。
一场无声的撒狗粮。
裴安臭老头见不得这两人眉来眼去,老头嘴里掉了好几颗牙齿但还是咬牙切齿,双腿盘膝坐在地上,顺手拿了旁边架子上的一个烧纸铜盆,把铜盆翻了个面,抄起扫帚把儿敲打在铜盆底部,一边敲打一边干嚎:
美人花啊,红颜骨;
一生相思终入土;
三缺一啊,斗地主;
苍天饶过哪个二百五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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